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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被城市遗忘的武汉女知青
知青岁月,一去不返,但总有人对之如品甘霖,说什么“青春无悔”。能从苦难中品出快乐且还颂唱苦难的,我视之为高人。当过知青的我一介草民,认知肤浅,只信“悔而无用”。时至今日,仍有不少被时代抛弃的“知青”滞留在“广阔天地”,继续用他们残存的灵肉践行着“再教育”理论,行将洒尽热血铸就那尊“无悔”的丰碑。这样的人,我就遇到过一例。那是2017年底春节临近之际,我因流感合并感染肺炎,住进了天门市第一医院呼吸内(一)科。由于住院的患者太多,我只能栖身在科室西边狭窄的电梯过道旁的加铺上。入院第三天中午,我闭目躺在窄小的病床上打着点滴,一旁拐角的加床来了一位新病友。一时间拖床和摆弄物件的撞击声叮铃咣当,张港音夹杂着武汉腔的对话叽哩呱啦,让静静的小空间嘈杂喧闹。我不禁睁眼打量着眼前这位新来的女病友,只见她中等个子,发短体胖,憨厚的圆脸上布满细细的皱褶,一双大眼晴显露出几分机警,老款黑色化纤旧棉衣的领口处露出一截手工编织的玫红毛衣领角,大脚口棉裤套在身上显得异常臃肿,这模样,整个就一边远农家老妇标准形象。我心中暗暗猜测着:“她在哪里学得一口这么纯正的汉腔?”陪伴这位女病友的是一位门牙外突、脸颊削尖、身材瘦小的老农妇,呆木的脸上少有表情,讲话时鼻音很重而且速度特快,每当说到“嘚”字时卷弹舌音就会拖得老长,那腔调犹如俄罗斯语。
由于受这夹杂着两种特熟悉腔调的吸引,我对这位病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。胡医生来给她问诊,并安排去作CT检查。护士带着她离开后,我便主动与那个突牙的农妇打了个招呼:“我们是拖市的,我们落西个离多宝四农场呔近嘚,离拖市街上还呔远嘚。” 我继续跟她套着近乎:“我1971年下放到张港区夏场公社古水五队,在那里呆了好几年,那里与你们拖市紧紧相邻,这么说我们还是老乡哟。”闻听此言,她对我便多了份热情少了些戒备。她手指空病床,快速点着头,语气中流露出几分骄傲:“列(这)个住院的是我的嫂嘚,还是个武汉织识青令(知识青年)呢!我跟你郎雪(说)呐,她在我们家里晓得几享福,怎多年里她都冇干过呔重的农活。”“那年织青(知青)大返城,我列嫂嘚当时怀身大肚,但她还是一心想回武汉,我哥哥和我们全家都极力挽留她。叹!那几年,我们不晓得说了多少好话,好不容易将她留了下来。”她似乎不太情愿回忆这些,稍作停顿后继续道:“我列个嫂嘚,一生都呔享福吔,嫁到我们家里这多年,从冇让她干过呔重的活,她在我们家里不晓得有几享福!”那种语气和眼神流露出无尽的羡慕和少许的嫉妒。说实话,我特别了解她所说那种“呔享福”的真正含意。当知青那些年,我在枝柳铁路和东风支渠等地当民工时,就寄住在农户家中,亲眼目赌过那些农妇的辛劳生活——她们起早贪黑地操持繁重家务:白天制作二餐、喂鸡喂猪,深夜浆衣洗裳、切煮猪菜,天不亮又得起床为全家烧早餐,除此以外还得与男人同时上下工,干同样沉重的农活,周而复始无休无止。因此农妇们的认知高度一致:少干重活,即可称之为呔享福!在与其对话时,我打量着她们随身带来的陈旧行囊和用具,特别是见到那个被碰磕得多处凹陷、布满污垢的劣质不锈钢餐碗,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。这更加激起我对这位女病友的好奇心。待那女病友回到病房,我便率先向她简单叙说我和我父母的经历。那是知青加老乡的真心倾诉。正是这种相似命运产生的共震,启开了她那封闭已久的心扉。她含着泪向我讲述了她的经历。
她叫张国庆,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出身于武汉市江汉区,家住汉口繁华的江汉路中段,那里有一栋祖传的二层西式小洋楼,它见证着祖辈昔日的辉煌。她是家中老大,下面还有两个弟弟,父亲在汉口中山大道靠近江汉路口的“亨达利”钟表店工作,是店里技术顶尖的钟表修理大师傅。一家人生活幸福美满。从出生到初中二年级,她一直是家中最受宠的小公主,尽管以后又添了两个弟弟,但她公主的地位一点也没被撼动,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。好景不长,在她读初三那年,家庭发生巨变。这源于父亲在单位与同事讲了一句涉嫌时政的玩笑话,马上被同事举报,给自己招来了横祸,更使整个家庭遇受到灭顶之灾。所谓祸从口出,莫过于此。在以“阶级斗争为纲”的文革年代里,出生于资本家兼地主家庭的父亲,属于“黑五类”子女,无可非议地被划入另册,稍不留神身上就会被踏上一万只脚。这一次,她父亲终因“现形反革命”罪,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,押送至地处天门多宝的沙洋四农场服刑。天降横祸,母亲为了让她和两个幼小的弟弟能尽早脱离黑家庭,更为了娘家那些亲人不受株连,痛下决心与父亲离婚,她被判给了父亲,母亲则带着两个弟弟离开了家。一九七二年,十六岁的她从地处江汉北路的武汉市二十八中初中毕业,于一九七三年初春下放到红安县某知青队。队里的知青多数来自一个街道,除了相互认识,还有不少是儿时的玩伴,集体生活让女生们多了些安全感,同学之间的友谊冲淡着她的孤独。但“黑五类子女”的无形枷锁如影相随,她明白,她与同学之间存在着一道看不见也难以跨越的横沟,她决心用实际行动去改造自己,用汗水去填埋那条无形的深沟。队里的脏活、重活她总是抢着干,心甘情愿比别人付出更多,权作历炼灵魂的必修功课。后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:很多东西不是通过自身努力便能改变的,任何人被烙上了阶级等级印记,终生洗刷不掉,譬若二战时犹太人必须佩戴的大卫之星标志一般,它昭告世人:此乃任人无端歧视和任意迫害、甚至可以无故屠杀的低等生物。
青年队里的同学们经常收到家人的来信,很多知青多次请假回武汉探望父母,相比之下,全队只有她,在武汉已无任何惦念的亲人(母亲带着两个弟弟的出走,是她心中永远的痛。她怎能理解母亲当年那个万般无奈的抉择),唯一的牵挂远在沙洋四农场。在她心目中,沙洋是个赎罪地的代名词,只要想到或提及,便会触碰到她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伤迹。每当想父亲的时候,她便在收工后一人偷偷躲到山脚下的小溪旁,坐在长满棘刺的野玫瑰丛边的草地上,悲哀地轻声啼泣,一双泪眼久久凝视着那被落日余辉照耀着的清清水面,仿佛父亲的面容在那粼粼光影中呈现,正一脸慈祥地望着她微笑,此时的她,用心灵向父亲倾诉心中的苦楚和思念。在她心中一直有个期盼:“但愿这条小溪流向天门,捎去我对父亲真诚的祝福……”春节前,她终于鼓足勇气,悄悄给远在沙洋四农场的父亲寄去一封信,开篇便是:“首先敬祝……万寿无疆!祝……身体建康!”紧接着正文如下:你还好吗?我在知青队生活快乐,这里伙食很好,我们隔几天就会加餐,有肉又有鱼。同学中有几个是你认识的街坊,大家对我都十分友善,生活上也特别照顾我。我现在学会了不少农活,身体也锻炼得十分强壮了。我们知青队将赶在大雪封山前放年假,到时同学们都将回汉口与家人团圆。我决定留在青年队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,带队干部已经同意为我准备充足的生活物质。爸爸!我很想念你,真的想你。希望你认真改造思想重新做人,争取早日回家。二十多天后,她终于盼到了父亲的回信,开头与自己的如出一辙,正文曰:转眼间,离开你都快两年了。政府一直教育和改造着我们,我在这里一切都好,只是心中常常挂念你。看到你的来信后,我既高兴又难过。高兴的是知道你越来越懂事,难过的是看不到我可爱的姑娘一天天长大。我们这里的生活物质非常丰富,我已请示过政府,批准你放假后来天门探亲,预祝我们父女欢聚一堂,共渡这个愉快的春节。那年除夕前夜气温骤降,寒冷的北风席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,为大地铺上厚厚一层洁白的绒毯。一个草绿色的姣小身影不顾风雪肆虐,艰难行走在沙洋至四农场的茫茫雪原上,那正是庆庆。她强忍寒冷与饥饿,心中满怀期盼,徒步约二十里地后终于来到父亲身边。父女俩相见相拥而泣,她那颗冰冷的心被炽热的亲情融化……四劳改农场食堂在春节期间增加了两道荤菜:每人半条煎得两面焦黄的小鲢子鱼,外加一小碗表面油光闪亮、香喷喷的粉蒸猪肉拌着甜甜红薯。据悉,每逢佳节让离家的犯人品尝到那久违的肉香,便能淡化他们思亲念家的情愫。“咦!这劳改队的伙食,比我们知青队不晓得好几多!”父亲个子不高,为人和善,行事低调,是那种逢人一脸笑,愁苦心中装的老好人。四农场周边人家钟表损坏了,都会去找“亨达胖”。为了不扫女儿的兴,彼时已身患肝癌的父亲极力隐瞒自己的疾病,强忍肝区的疼痛,时刻不忘面露眉开眼笑的神态。春节假就要结束了,她已作好返队的准备,一种不祥的预感常在父亲心中闪过。“这次与姑娘的离别即是最后诀别。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那可怜的姑娘了。”想到此,父亲不禁暗自垂泪,几经犹豫,他最终横下心来,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“姑娘,莫去红安了,你就留下来吧,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俩一起过日子吧?”“太好了!我真心不愿离开你,能留在爸爸的身边比么事都强。”
不久,父亲的病情加重,再隐瞒也毫无意义了,她用尽全部心身细心地照顾着他。“因为我只剩父亲这位唯一的亲人,能让他在世上多活一天,我的心中便会多一份安慰。”一条“哼达胖携女服刑”的消息传遍四农场及周边乡村,农管局领导得知后十分重视,指派专干前去了解具体情况。“那里有个患肝癌的现行反革命犯,他原来是汉口亨达利的大师傅,修表的手艺算得上顶尖。现在他带着个知青女儿在身边,照顾着自己的生活起居,父女俩目前的处境蛮让人同情。”“总而言之,不能让反革命分子用其反动的思想影响下一代,但可酌情妥善处理。”农管局领导听完汇报后竟动了恻隐之心,决定将张国庆从红安转到天门来。在农场干部的帮助下,张国庆从红安县转到天门县张港区拖市公社,那个生产队与四农场紧紧相邻。但她只是去队里报了个到,便匆匆赶回四农场去照顾病重的父亲。在那个非常年代里,沙洋农管局领导对待“享达胖”父女俩的特殊处理方式,绽放着人性善良的光芒。不到一年,她父亲病情开始恶化,腹部肿胀,痛如刀绞,全靠她喂点米汤度日。不久,父亲撒手人寰,临别抛下一句“真心对不起!是胖爸连累了你,我可怜的姑娘。”送走父亲后,张国庆回到生产队,孤身一人住进仓库旁的一间小房。每当夜深人静,她便想到父亲、想到家庭和自身的种种不幸遭遇,常常以泪洗面陷入极度悲哀之中。
一天清晨,村里的王妈见她双眼红肿,心生怜悯,将她拉到家中,给她煮了两个荷包蛋,并放了些当年十分金贵的红糖。在得知她的不幸遭遇后,心地善良的王妈陪着她一同落泪。“世上难得有列领个嘚懂事、领个嘚讲孝心的女伢嘚,列女伢的命啦是朗领个嘚苦法。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乡下人,我就认你为干女伢嘚,今后冇事就到我们家里来,我想法嘚给你做咔好吃的过。”从此无依无靠的她经常到王家串门,也会力尽所能,不外乎帮着浆衣洗裳,收拾屋子,帮厨打杂之类。闲暇之时陪着王妈唠嗑些家常。有时天色太晚,她索性不走了,与王妈家的女儿三娥挤在一起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缺失的亲情得到了补偿,后来便索性不回仓库住了,逐渐融入这个朴实而和美的农家。王妈的膝下有一男一女,儿子叫王大发,比她年长三岁,长得浓眉大眼,身魁力壮,对她关心有加,重活累活从不让她干,不仅如此,只要家里有好吃好喝的,总不少她一星半点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大发对她已到了难舍难分的境地,哪怕国庆叫声“大发哥”,他心里便象猫尾巴捞,高兴得整夜难眠。村里那帮小青年私底相传:“我们的大发兄弟肯定相中了列个武汉女织青。”他们的爱情将怜悯之心和报恩之情搅合在一块,犹如缠绕成一团的细细红棉线,这辈子都理不清头绪,两人也懒得去梳理。连续多个春节,张国庆都在王家度过,她是个懂得感恩的人,王家对她的好,她牢记于心,内心深处常流露出“亏欠王家太多,又无以为报”的想法。叹!人一旦负有沉重的亏欠感,便不免会作出不太明智的抉择。
知青大返城时,她将出生不久的儿子交给婆婆,只身回到武汉。令她没想到的是,家里的房子因多年无人居住,早已被街道当作资本家财产没收充公。母亲与两个弟弟见到她也如同陌路人。“你在武汉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冇得,我们么样能接收你呢?你去找一下江汉区的领导。”街道干部相互推诿,寻出各种理由予以拒绝,回城的最后一条通道被残忍地封堵住,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无情浇灭。她伤心欲绝,挪着沉重的脚步,木鸡般来到中山大道与江汉路交汇口处,傻傻坐在路沿旁,呆望着自家曾经的小楼和先父工作过的享达利钟表店。她怀念父亲,悲怜自己,止不住泪水婆娑,最终爆发出声声哀嚎……“我始终思念武汉,那是让我魂牵梦萦的故乡,虽遭弃多年,我乡音始终不改,乡情永远在我骨髓中流淌。毕竟谁也忘不了自己的根!”胡医生又来查房了,她通知张国庆转床,以便实施吸氧辅佐治疗,同时劝她多住几天,将疾病彻底治好了再出院,张国庆听后犹豫着与三娥商讨:“马上要过年了,我的两个儿子都要回屋里克,真的还有蛮多事冇做。我还要回克踹糍粑。”看得出,现在能给她带来希望、并让她深感欣慰的是那两个在武汉上大学的儿子。“胡医生说得没错,你来趟天门太不容易了,应该彻底治好后再回家。”我在一旁竭力附和着胡医生的建议。良久,她极不情愿地提着行囊跟随护士走向病房,口中还不断嘀咕着:“真地住不得了,我还要回克踹糍粑。”敢问上苍:她背负“黑五类子女”的沉重十字架,在异地乡村替父辈赎罪,而且遥遥无期……是你挑选了她来作祭品吗?请问武汉:你那么辽阔,为何竟容不下这位江汉路的孤女,难道你忍心看着她漂泊四十七个年头,直到终老异乡?请问武汉市二十八中初中72届的同学们:有谁还能记起这位曾经的女同学一一江汉路的张国庆……?
【后记】这是个真实故事,有知青档案可查。原有她的照片,我曾经在同学群发过几张,因有违本人意愿,我将这些照片删除了(文中使用别名也是必须的)。后来原手机失落,给后期查找带来困难,我先后在市一医档案室和市档案馆查找,由于现在提倡无纸化办公,所有病案和知青档案都上了微机。因我缺少相关证明和准确信息,未能查到她的相关资料和现居地址。看到我失望的样子,档案局那个小姐姐同情地告诉我:“只要查到原始档案,凭我局出具的证明,在办理退休时,可按下乡时间计算工龄。”我不死心:“请问,除此之外,国家针对这群特殊的老知青群体,有无其他优惠政策?”我以为国家早已出台了有关优抚政策,尽力关爱这个弱势群体;我以为我能帮到她,了却她的心愿,最终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痴心妄想。在无限的自责中,我默默走出档案局办公大厅。站在天门市档案馆门前,眼前不断呈现出张国庆那张憨厚朴实满是皱褶的圆脸,那穿着陈旧过时衣装的身影,那气喘吁吁的标准汉腔大嗓门。阵阵苦涩痛楚袭心,我强止眼泪,但四周景物仍是模糊一片……法官依法对罪犯量刑时,往往有个确切的刑期。对那些仍然留在农村的老知青,政府能否有个政策扶助,使她们得以安度风烛残年? 作者往期文章链接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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